潮新闻客户端 崇雪利
在AI生成艺术泛滥、流量与算法主导创作的2025年，刘健导演以118分钟的手绘时光，将观众带回到悠长而朝气蓬勃的的九十年代初。《艺术学院1994》如同一封跨越时空的情书，写给每一份弥足珍贵的“理想主义”。这部入围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动画长片，不仅仅是导演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深情回望，更有着对艺术本质的深刻追问。
复古美学的当代诘问
《艺术学院1994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视觉特征：线条简洁而不失厚重，色彩明快却带有内敛的诗意，人物造型追求真实感而非理想化的完美。这种视觉效果接近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美术画报的风格，可以说是一次“风格考古学”的成功实践。
略显朴拙却充满生命力的线条，完美还原了90年代的纯真与希望；场景的构图和色彩搭配，仿佛带领观众穿越进1994年的艺术学院。得益于创作团队对二维手绘动画的坚持，这种独特的“灵韵”，正是机械复制无法替代的。
影片大多数场景中，人物保持相对静止，只有面部表情和嘴部动作，在当代动画美学中显得格外独特。“准静态”的处理方式背后，蕴含着对90年代“慢时间”的精准把握。
在互联网不够普及、没有社交媒体的年代，人们的生活节奏也相对缓慢，青年用思考代替焦虑，用交流打破迷惘。影片实际上也通过这种独特的动画语言，重构那个年代的时间体验，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中放慢自己的心理节奏，进入一种沉思的状态。
在短视频、快节奏消费主导的2025年，类似的“慢镜头”叙事，构成了对当代生活方式的温和反思。它提醒我们，真正的艺术创作需要时间的沉淀和对生活的深度观察。通过这种方式，导演不仅完成了对当代快餐式文化的无声诘问，更表达了对艺术本真的回望与坚定守护。
理想与现实的30年对话
1994年，被誉为上帝最想看电影的一年，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《阿甘正传》《低俗小说》《狮子王》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大众眼前；在大洋的另一岸，《重庆森林》《饮食男女》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都是这一年的作品。
彼时正是中国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的关键时刻，市场经济的大潮汹涌而来，知识分子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选择：是坚持传统的文化追求，还是拥抱商业化的现实？这种选择的痛苦与必然，通过影片中艺术生们的毕业抉择得到了集中体现。
然而，站在2025年回望过去就会发现，艺术生们面临的根本问题并没有改变，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。90年代的艺术生面临的是“下海经商”与“坚持艺术”的选择，而今天的艺术生面临的则是“流量变现”与“艺术初心”的分歧。
影片中的大学生为了何为真正的艺术而困惑，在中国传统与西方后现代间摇摆，纠结于是否出国，热衷谈论爱情和理想，同时也受到市场经济和社会现实的影响。
放弃绘画转向商业的赵有才，谈论理想与爱情的高红和郝丽丽，在今天看来都颇具预言性的意义。他们代表的不仅是90年代的某种选择，更是每一个时代艺术工作者都可能面临的困境与妥协。
毕业意味着什么？离开相对安全的校园环境，进入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，必须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每一个从学校毕业、即将走向社会的学生都面临着存在主义的困境。
萨特在《存在与虚无》中提出，人类被“判处自由”，必须在没有既定标准的情况下做出选择，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全部责任。影片中每个角色的选择，无论是坚持艺术理想、选择商业道路，还是其他的人生轨迹，都体现了萨特所说的“选择的重负”。
从“下海”到“内卷”，时代语境在历史洪流中不断变迁，实则从未改变。
艺术还是自由？传统还是创新？电影在一开始就给出了答案。正如影片开头引用的詹姆斯·乔伊斯《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》中的名言：“去生活，去犯错，去堕落，去胜利，去在生命中创造出生命。”
集体记忆的诗学建构
《艺术学院1994》通过动画这种特殊的媒介语言，完成了从个体感受到集体记忆的转换。影片并没有聚焦于某一个主人公的成长轨迹，而是采用了群像式的叙事模式，通过张小军、“兔子”、郝丽丽、高红、赵有才等多个人物的交织命运，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艺术青年群体肖像。
这种群像叙事本身构成了一种记忆的“去中心化”策略。观众无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某个特定的个体身上时，他们更容易将自己的经验投射到这个集体之中，从而完成从“他者的故事”到“我们的故事”的认同转换。
这种认同机制的建立，正是集体记忆形成的重要基础。70、80后在电影中看到了听摇滚乐的“张小军”，想起了大谈“人人都是艺术家”的凉爽夏夜；而2025年的艺术青年们看到了毕业季前的大雪，共情青春的迷茫与未知。
与此同时，85新潮以来的艺术流变，在电影中得到了精妙的体现。影片中频繁出现的艺术作品、音乐选择、服装造型、空间布置等视觉元素，都承载着特定的文化信息和时代印记。
影片中的艺术青年们，耳边吹过的风是涅槃乐队，街角消失的店里印着梵高的向日葵，满地都是六便士，一抬头却看见月光与星空同样明亮。
影片对于艺术学院空间的呈现，也是其记忆诗学的重要内容。校园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，更是一个承载着文化记忆和价值传承的空间。影片中的艺术学院在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取景，从而使现实空间与影像叙事进一步重叠。
学院空间在见证个体成长的同时，更象征着文化传统的延续和变革。江边桥上的对话、画室里的创作、宿舍中的深夜长谈，这些具体的空间场景被线条和色彩重新激活，从而成为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艺术的永恒追问与时代的具体回答
甲虫在斑驳的墙面上一次次向上攀爬，又一次次跌落。正如艺术创作生生不息，最终超越了西西弗斯式的悲剧隐喻。电影上映后的一个词条非常有趣，以刘健导演为代表的上一代艺术青年们在#30年前找工作，30年后找自己#，如同那只甲虫一直向上、一直前行。
《艺术学院1994》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它对艺术本质的永恒追问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？艺术工作者应该如何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平衡？个体的艺术追求如何与时代的洪流相协调？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，但每一代人都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来回答。
影片像是“时间裂缝”里漏出的一点“未来之光”，告诉我们：无论技术如何发展，创作者内心的真诚与对人性的深刻观察才是艺术创作的根本。无论时代如何变迁，真诚的表达永远都有价值。
（作者：浙江传媒学院电视与视听艺术学院24级研究生 崇雪利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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